當代作家2021-09-02 13:42:17
此后,除了嚴家師母到王符搖這里來,有時候王琦瑤也會去嚴家。有人來打針,樓下的鄰居便會告訴去弄底那一家找。不久,嚴家第二個孩子出疹子。這孩子已經讀小學三年級,早已過了出疹子的年齡,那疹子是越晚出聲勢越大,所以高燒幾日不退,渾身都紅腫著。這嚴家師母也不知怎么,從沒有出過疹子,所以怕傳染,不能接觸小孩,只得請了王琦瑤來照顧。要打針的人,索性就直接進到嚴家門里了。嚴先生從早到晚不在家,又是個好脾氣,也不計較的。于是,她倆就像在嚴先生臥室開了診所似的,圓桌上成日價點一盞酒精燈,煮著針盒。孩子睡在三樓,專門辟出一個房間做病室。王琦瑤過一個鐘頭上去看一回,或打針或送藥,其余時間便和嚴家師母坐著說閑話。午飯和下午的點心都是張媽送上樓來。說是孩子出疹子,倒像是她們倆過年,其樂融融的。
這些天,也有些親朋好友來看孩子的,并不進孩子房間,只帶些水果點心之類的,在樓下客廳坐一會兒就走。其中有一個常來的,是嚴家師母表舅的兒子,算是表弟的,都跟了孩子叫他毛毛娘舅。毛毛娘舅在北京讀的大學,畢業后分他去甘肅,他自然不去,回到上海家中,吃父親的定息。父親是個舊廠主,企業比嚴先生要大上幾倍,公私合營后就辦了退休手續,帶兩個太太三個兒女住西區一幢花園洋房。毛毛娘舅是二太太生的,卻是唯一的男孩,既是幾方嬌寵在一身,又須眼觀六路,耳聽八方地做人,從小就是個極乖順的男孩,長大了也是。雖是閑散在家。也不討嫌,大媽二媽,姐姐妹妹的事,他都當自己的事去跑腿奔忙。無論是去醫院還是去理發店,或者買衣料做衣服,要他陪他就陪,還積極地出主意做參謀。親友間有不可少又不耐煩的應酬,也由他全包了,探望嚴家,便是其中的一樁。
毛毛娘舅來的那天,因為中午孩子又發了場高燒,請了醫生來看,配藥打針,忙到下午一點多才吃飯。聽張媽說毛毛娘舅來了,就請他上樓來坐,反正不是外人,又是年幼的親戚。毛毛娘舅坐在一邊,她們倆吃著飯,酒精燈還點著。外邊是陰天,屋里便顯得很溫暖。飯后,張媽上來撤了碗碟,毛毛娘舅便坐上素來,三個人一起閑聊。毛毛娘勇和王琦瑤雖是初次見面,但有嚴家師母左右周旋,誰都不會冷落著。這起居的房間又自有一股穩熟親近的氣氛,能使人消除生疏之感。說笑了一陣,毛毛娘舅就問有沒有撲克牌,嚴家師母笑道:這里可沒有你的對手。又向王琦瑤介紹,毛毛娘舅會打橋牌,每個星期天到國際俱樂部去打牌的。王琦瑤便趕忙地搖手,連說不打牌,不打牌。毛毛娘舅就笑了起來,說,誰說打牌啦?哪里有三個人打橋牌的。嚴家師母說:不打牌你又要什么牌呢?一邊就站起來,拉開抽屜找牌。毛毛娘奧說:天下又不止只橋牌一種,有的是玩法呢!他接過牌來,在手里很熟練地洗著,然后說:其實橋牌也不難學的,非但不難,還很有趣。說著,就把牌四張一疊地發著,“叫牌”“打牌”地講起來。嚴家師母說:看看,這不是得寸進尺,慢慢地就陪他玩起來了。王琦瑤笑著說:把他累死也教不會我們,到頭還只他一個人在玩。毛毛娘舅說:橋牌真有這么可怕嗎?又不是火坑陷階。說罷只得把牌收起,嘩嘩地洗出各種花樣,像一把扇子,或像一座橋,把王琦瑤看花了眼。嚴家師母說:你看他這手功夫,可以去大世界變戲法了。毛毛娘舅說:我不會變戲法,倒會算命,我結表姐算一個吧。嚴家師母說:你給我算命又不是本事,什么是你不知道的?要能給王琦瑤算出一二分,才可眼人。毛毛娘舅說和王琦瑤初次見面,就妄言人家過去將來的,未免大失禮了。嚴家師母就說:露餡了吧,什么失禮,借口罷了,真金不怕火來煉,你還是沒功夫。毛毛娘舅一聽這話,倒非算不可了。王琦瑤要推托,經不住嚴家師母的激將,說什么:你放心,保他算你不出!就只好由他算。毛毛娘舅又洗了一遍牌,在桌上發了一排,再發一排,來回地發,就像通關似的。發到末了,還剩幾張,再一字排開,讓王琦瑤親手翻一張。王琦瑤剛翻過,就聽鈴響,那孩子在叫人了,趕緊抽身上樓。趁她上樓,毛毛娘舅壓低了聲問他表姐:表姐快告訴我,王小姐有否婚嫁。嚴家師母幾乎笑出聲來,數落道:我說你是騙人,你還不服。然后壓低了聲說:告訴你吧,這事是連我也不知道的。
這天下午,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,轉眼已到晚飯時候,嚴先生的汽車在后門批喇叭了。三個人卻還意猶未盡,便約定好毛毛娘舅過一日再來,嚴家師母說到那日讓張媽去王家沙買蟹粉小籠請客。隔了一天,毛毛娘舅果然來了,也是那個時間,這回她們已吃過飯,用縫被針桶蓮心。酒精燈滅著,有一些氣味散發開來,清爽凜冽的感覺。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閑話,前一日的高興勁卻接不上似的,有些冷場。等蓮心擁完,就更沒事情做了。毛毛娘舅又提議打牌,她們懶得反對,便同意下來。那口找出來的牌還沒有收好,就扔在沙發上,毛毛娘舅說要教她們打“杜勒克”,所有牌中最簡單的一種,一邊講解一邊就發起牌來。這兩個人是連理牌都不會的,他只得一個個地幫著理,理完之后才發現已將兩位的牌全看過了,只得收起來重新洗過再發。免不了要說些取笑的話,氣氛就活躍了。打這樣的牌,又是同這么兩個人,毛毛娘舅十分心里用一分就夠了。嚴家師母一邊打牌一邊緬懷麻將的樂趣,也只用了三分心。只有王琦瑤是十分心都用上了,眼睛只看在牌上,每一次出牌都掂量過的,只是無奈得牌不如人意,總是小牌多于大牌,所以每每反是輸,而那兩位卻一人一副地贏,便十分感慨地說:看來成敗自有定數,不能強奪天意的。毛毛娘舅說:王小姐原來還是個天命論者。王琦瑤剛要開口回答,嚴家師母卻搶過去說:天命不天命我不懂,可我倒是相信定數,否則有許多事情都解釋不來的;比如我們嚴先生老家有個人,是個擺渡的,有一天晚上,人都睡下了,卻有人喊著渡河,他只得起來撐過船去,把那人擺過河,那人上了岸往他手里塞了個什么,硬硬的,就匆匆地走了;嚴先生他家鄉人張開手一看,原來是塊金條,他用這金條買了一批糧食,想不到第二年就是荒年,這批糧食賣了好價錢;發了財,也木擺渡了,到了上海,正碰上發行橡皮公司股票,統統買成股票,不想三個月后橡皮公司就破產倒閉,一分不剩,只得回鄉下去再擺渡;后來才知道,那給他金條的擺渡客,實是個強盜,犯了殺頭罪,那天是連夜出逃。說的和聽的都忘了打牌,不知該誰出牌,只得和了再從頭打。
毛毛娘舅說:這也是偶然。王琦瑤不同意道:我看恰恰是必然。嚴家師母又打斷她說:我不管什么偶然必然,我只知道什么都不會平白無故臨到頭上,總是有道理,這道理又不是別的好商量的道理,而是鐵打的定規。王琦瑤也說:命里只有七分,那么多得的三分就是禍了;我外婆說過蘇州閥門有一個青樓女子,品貌都是一般;有一日來了一個揚州鹽商,富比王侯的,一眼看中她,為她贖了身,進門不久太太就病故,立刻扶正,第二年生下兒子,本是高興事,不料那孩子三個月就露出了呆相,原來是個聾啞兒,、再過三個月,那女子便得了不吃不喝的病,一命嗚呼;人們都說是福把她的壽給折了,因她本是個福淺之人。嚴家師母點頭感慨不已。毛毛娘舅則道:你說的是月滿則虧,水滿則溢的道理。王琦瑤就說:月滿則虧,水滿則溫說到底也是個定數的事,總是指一定的分寸,但這分寸是因人各異。毛毛娘舅不再反駁,三人接著打牌。打了一陣,毛毛娘舅也有故事要講了。他說的是他父親的一位老友,十年前亡故,死的那一刻,墻上的電鐘停了,因那鐘很古舊,又是很高的墻上,說是要修,卻也一天推一天的,竟拖了十年,到了半年前,老友的太太生了不治之癥,也死了,就在她閉眼的時分,那鐘竟走動起來,一直走到如今再沒停過。故事說完,三人都靜默著,太陽西移了,屋里暗了些,透過紗簾,卻可看見對面的窗扇,被太陽照得晃眼。心里有些生畏,又不知畏懼什么。這時張媽走上來,說蓮心湯已煮好,什么時候去買蟹粉小籠。嚴家師母這才醒過來,趕緊說,現在就去,又囑咐買好后坐三輪車回來,免得乘公共汽車擠漏了湯水。張媽應了下去,王琦瑤看看時間該給孩子打針,便點了酒精燈煮針,那藍火苗一搖一曳的,房間里頓時有了春色。
這個下午雖沒有上一個的熱鬧高興,卻是有些令人感動的。張媽買回的小籠包子還燙著嘴,湯水也飽滿。又新沏了一道茶,“杜勒克”且從頭來起。一晃眼一下午又過去了。嚴家師母說:如今天短了,剛開始就結束,干脆,明天毛毛娘舅上午就來,中午在這里吃飯,我讓張媽燒個八珍鴨,是張媽的拿手菜,過年才燒的。毛毛娘舅說:還是幾年前,母親在表姐這里吃過,回去就讓燒飯的李大過來學,雖是正傳,也不如真經??!嚴家師母說:是啊,說起來已有四五年了,那時親戚走動得還勤,現在都疏遠下來,難得見一面,前天你來,我倒嚇一跳,忽然間冒出個大人了。又轉向王琦瑤說:你不知道他小時的樣子,西裝短褲,白色的長筒襪,梳著分頭,像個小伴童,婚禮上專門牽新娘的禮服的。毛毛娘奧說:難道長大就討嫌了?嚴家師母不由神情黯淡了一下,說:人是不討嫌,只是這一身衣服,左看右看不入眼。毛毛娘舅穿的是一身藍味嘰人民裝,熨得很平整;腳下的皮鞋略有些尖頭,擦得锃亮;頭發是學生頭,稍長些,梳向一邊,露出白凈的額頭。那考究是不露聲色的,還是急流勇退的摩登。王琦瑤去想他穿西裝的樣子,竟有些怦然心動。嚴家師母感慨了一會兒,三個人便散了。
再一日來,天下起了小雨,寒氣逼人的,都添了衣服。午飯時,臨時又添了一個暖鍋,炭火燒旺了,湯始終滾著,菠菜碧綠,粉絲雪白。偶爾的,飛出幾點火星,噼噼啪啪地響幾聲。半遮了窗戶,開一盞罩子燈,真有說不出的暖和親近。這是將里里外外的溫馨都收拾在這一處,這一刻;是從長逝不回頭中攬住的這一情,這一景;你安慰我,我安慰你。窗戶上的雨點聲,是在說著天氣的心里話,暖鍋里的滾湯說的是炭火的心里話,墨綠的窗幔里,粉紅的燈下,不出聲都是知心話。王琦瑤吃魚吃出一根仙人刺,用筷子抹著,往下一拋,仙人刺竟站住了,嚴家師母便問許了什么心愿,王琦瑤笑而不答。嚴家師母再追問,就說沒有心愿。嚴家師母不信,毛毛娘舅也不信。王琦瑤說:不相信就不相信,反正是沒有。嚴家師母就說:你瞞我,還能瞞他,毛毛娘舅可是會算命的。毛毛娘舅說,我不僅會算命,還會測字,不信就給一個字。王琦瑤不給,嚴家師母說,我幫她給。四周看看,看到窗外正下雨的天,隨口說:就給個天字吧!毛毛娘舅用筷子蘸了湯,在桌上寫個“天”,然后把那兩橫中的人字頭向上一推,說:有了,王小姐命有貴夫。嚴家師母拍起手來,王琦瑤說:這字是嚴家師母給的字,貴夫也是她的貴夫,要我給,我偏給個“地”字。毛毛娘舅說:“地”字就“地”字。也用筷頭蘸了計水寫了個“地”,然后從中一分,在“也”字左邊加個“人”字旁,說:是個“他”,也是個貴夫。王琦瑤用筷頭點著“地”字的那一邊說:你看,這不是入土了嗎?本是順嘴而出的話,心里卻別的一跳,臉上的笑也勉強了。那兩人也覺不吉祥,又見王琦瑤神色有異,便不敢再說下去。嚴家師母起身喊來張媽給暖鍋添水加炭,毛毛娘舅趁機恭維張媽的八珍鴨,換過話題。等那暖鍋再次滾起,火星四濺,王琦瑤才慢慢恢復過來。
喝了一會兒湯,王琦瑤緩緩地說:這世上要說心愿,真不知有多少,蘇州有個廟,廟里有個水池,丟一個銅板發一個心愿,據我外婆說,廟里的和尚全是吃這池底的銅板,可見心愿有多少,可是,如愿的又有幾個呢?這話題本已經避過不談,不料王琦瑤反倒又提起了,他們兩個不知該接不該接,怔著。暖鍋里的湯又干了一些,突突地,想滾又滾不起來的樣子。王琦瑤笑了一下,是笑自己的沒趣,再接著喝湯。窗上的天又暗了一成,壓低了聲似的,好叫人吐露心曲。停了一會兒,毛毛娘舅說起一種撲克牌的玩法,叫作“吹牛皮”?!按蹬Fぁ钡拇蚍ㄊ牵撼雠频娜藢⑴聘苍谧郎?,然后報牌,報的牌可能是假也可能是真,倘若同意他是真,那么便過去,有不同意的就翻牌,翻出是真,翻牌的吃進,翻出是假,出牌的吃進,翻牌的則可出牌。毛毛娘舅說:這牌雖然是叫“吹牛皮”,可往往卻是不吹牛皮的人贏。王琦瑤和嚴家師母都看著他,不知其中是什么道理。毛毛娘舅繼續說:不吹牛皮的人也許牌要脫手得慢一些,雜牌零牌只能一張一張地出去,但只要他不吹牛皮,這牌總是在出,而不會吃進,對了,還有一點,他不吹牛皮,但也不要去翻人家的牌,翻人家的牌也是有吃牌的危險;讓別人去吹牛,去翻牌,吃來吃去的僵持不下,他這邊則一張牌一張牌的出了手。她們兩個還是看著他,停了一會兒,王琦瑤若有所悟道:你說的是打牌,其實是指的做人,對嗎?毛毛娘舅只是笑,嚴家師母就說:倘若是指做人,那未免過于消極,不如麻將來得周全:天時地利,再加上用心思,缺哪樣都不行,那十三只牌的搭配是很有講究的,既是給人機會,也是限定人的機會,等到一切都成功,卻還要留一只空缺,等著牌來和;這真叫萬事俱備,只欠東風;這才是做人的道理。說起麻將,嚴家師母就來精神,她腦子里出現許多精彩的和局,帶有千鈞一發之勢的,還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,是多么令人激動??!她對毛毛娘舅說:要說牌,什么都抵不上麻將,那種西洋的紙牌,沒什么意思,比如你教我們的“杜勒克”,就是比牌大,誰大誰兇;你方才說的“吹牛皮”,也是把小牌吹大牌,誰大誰兇,小孩子打架似的,又像是小孩子做算術,麻將才不是呢!它沒有什么大牌小牌,大和小全看你做牌,是看局面的,這就是做人了;人和人是怎么比大小的?是憑年紀大???還是比力氣大???都不是,憑什么呢?還要我說嗎,你們都是聰敏人。嚴家師母有些盆超似的,帶了一股氣。暖鍋的湯干了,還硬要喝。毛毛娘舅不服氣,申辯說那紙牌里的技巧千變萬化,并不是那么絕對,有相對的地方,比如“吹牛皮”,方才只是簡單地說,其實有更深的道理,有時明明知道報牌是假,可也同意了,為的是也跟著把小牌當作大牌的打出去,大家其實心里都明白都在吹牛,可為了小牌出手,也都不說。嚴家師母鄙夷地撇撇嘴道:這才是不講理呢!麻將可沒有一點不講理的地方,毛毛娘舅就有些不悅,說:如此高明的麻將,怎么不設一個國際比賽?王琦瑤見這表姐弟倆竟有些真動氣,又覺得好笑,又覺得沒趣,打圓場說:明后天,我請嚴家師母、毛毛娘舅吃晚飯好不好?我雖然不會做八珍鴨,家常菜也還能燒幾個,不知你(I給不給面子。
過了一天,王琦瑤下午就從嚴家回來,準備晚飯。這時,嚴家孩子的麻疹也出完了,燒退了,身上的紅點也退了,開始樓上樓下地淘氣起來。王琦瑤事先買好一只雞,片下雞脯肉留著熱炒,然后半只燉湯,半只白斬,再做一個鹽水蝦,剝幾個皮蛋,紅燒烤夫,算四個冷盆。熱菜是雞片,蔥烤鯽魚,芹菜豆腐干,賭子炒蛋。老實本分,又清爽可口的菜,沒有一點要蓋過嚴家師母的意思,也沒有一點怠慢的意思。傍晚,那兩人一起來了,毛毛娘舅因是頭次上門,還帶了些水果作禮物。聽見樓梯上腳步聲響,王琦瑤心里生出些歡騰。這是她頭一次在這里請客,嚴師母便飯的那幾回當然不能算。她將客人迎進房間,桌上早已換了新臺布,放了一盤自家炒的瓜子,她覺得有點像過節。因為忙,還因為興奮,她微微紅了臉,臉上獲一層薄汗。她拉上窗簾,打開電燈,窗簾上的大花朵一下子跳進來。王琦瑤眼里有些含淚的,要他們坐下,再端來茶水,就回到廚房去。她眼里的淚滴了下來,多少日的清鍋冷灶,今天終于熱氣騰騰,活過來似的。煤爐上燉著雞湯,她另點了只火油爐炒菜,油鍋嘩剝響著,也是活過來的聲音。房間里傳來客人說話聲,這熱鬧雖然不是鼎沸之狀,卻是貼了心的。
菜上桌,又溫了半瓶黃酒,屋里便暖和起來。這兩人都是贊不絕口的,每一個菜都像知道他們的心思,很熨帖,很細致,平淡中見真情。這樣的菜,是在家常與待客之間,既不見外又有禮貌,特別適合他們這樣天天見的???。嚴師母不由嘆息一聲道:可惜是三缺一??!那兩個都笑了。嚴師母不理會他們的好笑,四面環顧一下,說:其實就是打麻將,又有誰知道呢?拉上窗簾,桌上鋪塊毯子,誰能知道呢?她被自己的想象激動起來,說她藏著一副麻將,上等的骨牌,像玉似的。什么時候打一回吧!王琦瑤說她不會,毛毛娘舅也說不會。嚴師母起勁地說:這有什么不會的,簡單得很,比“橋牌”、“杜勒克”都容易。毛毛娘舅說:怎么可能呢?“橋牌”什么的不都是小孩子們做算術嗎?嚴師母也笑了,不搭理他,還是自顧自地說麻將的規則,人坐四面,東西南北,這才發現,終是三缺一,又泄了氣,說這才叫做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呢。那兩個見她這般沮喪,就說著打趣的話。嚴師母也不回嘴,由他們奚落,半天才說道:我真是為你們抱委屈,連麻將都不曾打過。說罷,自己也笑了起來。笑過之后,毛毛娘舅說:既然這樣地想,大家商量一下,怎樣來成全表姐,我可以找個朋友來的。王琦瑤說;嚴師母要不嫌棄,就在我這里好了,就是地方小了些。嚴師母說:地方小不要緊,又不是開生日舞會。又問毛毛娘舅他要找的人是否可靠。毛毛娘舅說:只要他來,就是可靠。她們一時沒聽懂,再一想便懂了。事情看來十有九成了,嚴師母反倒不安起來,千叮囑萬叮囑不能叫嚴先生知道,嚴先生最是小心謹慎,人民政府禁止的事,他絕對不肯做,那一副麻將都是瞞了他藏下來的。這兩人便道:只要你自己不說。
說妥了打麻將的事,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,一個盛了半碗飯,王琦瑤再端上湯,都有些抱過頭了,身上發懶,話也少了。王琦瑤撤去飯桌,熱水擦過桌子,再擺上瓜子,添了熱茶,將毛毛娘舅帶來的水果削了皮切成片,裝在碟里。三個人的思緒都有些渙散,不知想什么,說的話東一句西一句,也接不上茬。隔壁人家的收音機里放著滬劇,一句一句像說話一樣,訴著悲苦。這悲苦是沒米沒鹽的苦處,不像越劇是曠男怨女的苦處,也不像京劇的無限江山的悲涼。嚴師母說,王琦瑤這地方是要比她家鬧,可心里倒靜了,她家正好反過來,外面靜心里鬧。王琦瑤笑著說:看來在哪里都跑不掉一靜一鬧。毛毛娘舅注意地看她一眼,再環顧一下房間。房間有一股娟秀之氣,卻似乎隱含著某些傷痛。舊床罩上的繡花和荷葉邊,留連著些夢的影子,窗簾上的爛漫也是夢的影子。那一具核桃心木的五斗櫥是紀念碑的性質,紀念什么,只有它自己知道。沙發上的舊靠枕也是哀婉的表情,那被哀婉的則手掬不住水地東流而去。這溫馨里的傷痛是有些叫人斷腸的。毛毛娘舅沒聽見王琦瑤在叫他,遞給他一碗酒釀圓子,圓子搓得珍珠米大小,酒釀是自家做的,一粒種子也沒有。
約定的這天,七點鐘,嚴師母先來,抱嬰兒似地抱一個毯子卷,里面是一副麻將,果真是白玉一般涼滑,不知被手多少遍地撫弄過,能聽見嚼嘟的響。再過些時,毛毛娘舅帶了位朋友來了。因是生入,王琦瑤和嚴師母有些拘束,又是為那樣的目的而來,更不好說話。只有毛毛娘舅與他說笑,那人一開口竟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話,令她們吃了一驚。毛毛娘舅介紹他叫薩沙,聽起來像女孩的名字,他長得也有幾分像女孩子:白凈的面孔,尖下巴,戴一副淺色邊的學生眼鏡,細瘦的身體,頭發有些發黃,眼睛則有些發藍,二十歲出頭的年紀。她們心里狐疑,不知他是個什么來歷,誰也不提打牌的事,那兩個也像忘了來意似的,盡是說些無關的事情,她們也只得跟著敷衍。話說到一半,那薩沙忽然煞住話頭,很柔媚地笑了一下,說:現在開始好不好?這么突如其來,又直截了當,倒把她倆怔了一下,尤其是嚴師母,就像抓賭的已經在敲門了似的,紅了臉,張口結舌的。薩沙將桌上的毯子打開鋪好,把麻將撲地一合,牌便悄無聲息地盡倒在桌上。于是,四個人東南西北地坐下了。說是不會,可一上桌全都會的,從那洗牌摸牌的手勢便可看出。那牌在手間發出圓潤的輕響,嚴師母眼淚都要涌上來的樣子,過去的時光似乎倒流,唯一的陌生是那薩沙,是嚴師母牌友中的新人。
或是由于薩沙的緣故,或是由于緊張,麻將似乎并沒有帶來預期的快樂。說話都是壓低了聲,平時聊天打撲克的活躍這時也沒了。一個個神情嚴肅,不像是玩牌,倒像是盡什么義務。毛毛娘舅不得不在嚴師母她們和薩沙之間周旋,好使雙方搶熟起來,不覺也累了。反是薩沙這個生人,并不覺得有什么拘束,還有幾句玩笑話,和這晚的壓抑沉悶唱著反調。要不是他的普通話給她們官腔的感覺,心生隔膜,氣氛便可好得多。他的玩笑也使她們不慣,其中有目空一切的味道,還有理所當然的味道,叫人不由地自謙自卑。但因他的禮貌和斯文,還不致使人反感。雖然他是這樣文弱年輕又知禮,卻給這里帶來一股臨駕于一切的空氣,好像他才是真正的主人。王琦瑤看見,毛毛娘舅有些奉迎薩沙,這叫她十分不悅,為毛毛娘舅委屈。她心里盼著這場麻將早點結束,各自回家了事。她本來準備有水果羹作夜宵的,如今也沒興致了。而嚴師母一旦真的坐到麻將桌前,畏懼便上心頭。她始終心跳著,一會兒擔心有人上樓來打針,一會兒生怕嚴先生找她,神不守舍,從頭至尾就沒和過一副,興致也淡了。毛毛娘舅本就是陪太子讀書,可有可無,見大家不起勁,自然也是盼著早散。只有薩沙有熱情,大都是他和,別人家的籌碼都到了他面前。到頭來,薩沙不是毛毛娘舅找來陪她們打牌,而是那三個人陪薩沙打牌。終于東南西北風地打完十六圈,嚴師母說再不回去,嚴先生要發火了。毛毛娘舅也順水推舟地說要回去,王琦瑤嘴上留客,心里卻松了口氣。薩沙意猶未盡,說才開始怎么就結束了?這時,隔壁無線電正好報時,報了十一點。大家都不相信地說:怎么這樣晚了?嚴師母感嘆道:打麻將是最不知道時間的了。這時,她卻有些依依不舍的。他們和來時一樣分兩批走,嚴師母先走。過一會兒,毛毛娘舅和薩抄再告辭。弄堂里已經一片寂靜,他倆自行車的鋼條聲,滋啦啦地從很遠處傳來。
下一回毛毛娘舅來,嚴師母和王琦瑤就責怪他請了薩沙這位牌友,顯見得與他們不是一路人,能靠得住嗎?且又無話可說的。毛毛娘舅說這個薩沙是他的橋牌搭子,很要好的。他的父親是個大干部,從延安派往蘇聯學習,和一個蘇聯女人結了婚,生下他,你看,“薩沙”這名字不就是蘇聯孩子的名字?后來,他父親犧牲了,母親回了蘇聯,他從小在上海的祖母家生活,因為身體不好,沒有考大學,一直呆在家里。聽了薩沙的來歷,那兩位心里更加害怕,毛毛娘舅卻笑了,也不與她們解釋,只說盡管放心。到了下一回,他還是把薩沙帶來,盡管有戒心,可經不起一回生二回熟。薩沙又是那么有趣,見多識廣,雖然是另一路的見識,也是叫人開眼界的。他的普通話則是另一路的生動,消除偏見之后,也是日見有趣。他性情隨和,雖然是占了優勢的,畢竟是真心想搞好關系。他的牌也打得不錯,還有一些風度??傊?,作為一個牌友,薩沙當之無愧。
后來,薩沙不僅晚上來打牌,下午不打牌的時候,他也會跟了毛毛娘舅一起來玩。這時,他們聚集的地點,已從嚴家移到王琦瑤處。一是因為有人上門打針,二也是因為王琦瑤處更隨意一些,嚴家的排場畢竟叫人受拘束,連嚴師母自己,似乎都是喜歡王琦瑤處勝過自己家的?,F在,他們也有些少不了薩沙似的,有一段時間不來,就要問起。四個人都到齊,即使不打麻將,也有許多事好做。桌上那盞酒精燈,成日價點著,一南藍火,像個小精靈在舞蹈。每一回來,王琦瑤總備好點心,糕餅湯圓,雖簡單,卻可口可心的樣子。也有時是嚴家師母叫張媽去喬家柵、王家沙買了送來。毛毛娘舅則專門負責茶葉和咖啡。漸漸地就成了習慣,本是為聚而吃點心,現在是為點心而聚的。薩沙總是空手而來,飽腹而去,人們都以為自然,并不計較??墒怯幸惶?,別人都來了,他還不來,只當他臨時有事,不會再來,便就喝茶吃點心聊天,開始覺著有些冷清,漸漸也就忘了。時間依舊不知不覺過去,天色已黑。正想著散的時候,忽聽樓梯上隆噎的腳步聲響,薩沙氣喘喘地一頭撞進,滿頭大汗的樣子。他手里拿著一個大報紙包,放在桌上,一層層地打開,里面是一個大圓面包,散發出熱氣和香味,邊緣是酥脆的焦黃,顯然是剛出爐。薩沙不等氣喘定便解釋說,這是他請一個蘇聯朋友烘烤的面包,正宗的蘇聯面包,本以為能趕上下午條,沒料到做面包竟那么復雜,直到這時才出烤箱。這時的薩沙,像大孩子似的,又天真又真誠。大家都受了感動,從此與薩沙更親近,下午茶也成定規,一周至少要有兩回。
到了說好的這一日,王琦瑤總要把房間整理一遍,將女人家的東西收好,桌上放一些平日就買下的零食,山碴片芒果干之類的。她還特地去買了一套茶具,鑲金邊帶蓋帶托的茶碗,這時也一邊一個的安置好。點心是前一回就說好由誰負責,因是在她這里,總是由她準備的多,雖是增加開銷的,她也情愿。毛毛娘舅買茶葉咖啡,可有幾次卻是帶了桂圓紅棗還有蓮心來的。王琦瑤體會到他的用心,驚訝也感激他的細致和善解。薩沙自從帶過一次蘇聯面包之后,就沒什么新的創舉了。嚴師母讓張媽去買了幾回點心,因覺得周折麻煩,便流懶下來。但她也感到都由王琦瑤一人負擔不妥,就提出一個湊份子的方案。王琦瑤卻堅辭不受,說本來有趣的事,這樣一來,公事公辦似的,就沒意思了,要不,大家往后都別來了。她這樣一說,嚴師母也不好再堅持。這時,毛毛娘舅出了個主意,他說,往后打麻將不應空算籌碼,要有些輸贏,輸的拿出來,充入公賬,就作點心的開銷,這樣,打牌還有些刺激,也更有意思了。嚴師母和薩沙都贊成,王琦瑤見大家都說好,反對不免掃興,也拂了毛毛娘舅的好意,便同意了。從此,打一次麻將,總有一兩塊錢的收益,全交給王琦瑤操辦茶點。王暗搖不敢含糊,專門用個本子記賬,每一筆進出都寫明日期、數目和用途,詳細而清楚。雖然誰也不看的,為的是自己心里有數。這樣一來,別人便都撒手不管,全由王琦瑤一個人操辦。她動足腦筋,努力翻新花樣,總能給大家一個出其不意。有時實在想不出了,就和毛毛娘舅商量。后來,干脆每一回都要請教毛毛娘舅。毛毛娘勇也不推辭,不僅出點子,還出力氣,買這買那的。那嚴師母和薩沙只管帶了一張嘴來,說話和吃喝。
在薩沙帶來蘇聯面包之后,他帶來了那個做面包的蘇聯女人。她穿一件方格呢大衣,腳下是翻毛矮靴,頭發梳在腦后,挽一個合,藍眼白膚,簡直像從電影銀幕走下來的女主角。她那么高大和光艷,王琦瑤的房間立時顯得又小又暗淡。薩沙在她身邊,被她摟著肩膀,就像她的兒子。薩沙看她的目光,媚得像貓眼,她看薩沙,則帶著些癡迷,薩沙幫她脫下大衣,露出被毛衣裹緊的胸脯,兩座小山似的。兩人挨著坐下,這時便看見她臉上粗大的毛孔和脖子上的雞皮疙瘩。她說著生硬的普通話J.發育和表達都很古怪,引得他們好笑。每當她將大家逗笑,薩沙的眼睛就在每個人的臉上掃一遍,很得意的樣子。無論王琦瑤還是嚴師母,她都叫“姑娘”,每叫一次,這兩人就要紅一陣臉,再笑一陣。她胃口很好,在茶里放糖,一碗接一碗。桂花赤豆粥,也是一碗接一碗。桌上的芝麻糖和金桔餅,則是一塊接一塊。臉上的毛孔漸漸紅了,眼睛也亮了起來,話也多了,做著許多可笑的表情。他們越笑,她越來勁,顯見得是人來瘋,最后竟跳了一段舞,在桌椅間碰撞著。他們樂不可支,笑彎了腰。薩沙拍著手為她打拍子,她舞到薩沙踉前,便與他擁抱,熱烈得如入無人之境。他們便偏過了頭,吃吃地笑。鬧到天黑,她還木想走,賴在椅子上,吃那碟子里芝麻糖的碎屑,舔著手指頭,眼睛里流露出貪饞的粗魯的光。后來是被薩沙硬拉走的。兩人摟抱著下樓,蘇聯女人的笑聲滿弄堂都能聽見。這時,房間里有些狼藉的,桌椅都亂了,臺布上到處是茶清和糖漬。剩下這三個人也都笑累了,懶在沙發上不想動。屋子里暗下去,也忘了開燈,任它暗去。
這樣的下午茶的節目,也不可多得,大部分是平靜度過。下午的太陽一點一點過去,光線柔和下來,話都說盡了,只是將眼睛看來看去,還有些未盡的意思。散了之后,王琦瑤也無心燒晚飯,將剩下的東西,無論是甜還是成,胡亂熱一熱就打發了。這種熱鬧過了之后的夜晚,人有著說不出的散淡與無聊,做什么都提不起勁,都覺得沒有意思。人來過又走了的房間里,顯得格外空廓和靜,掉一根針都能聽見的樣子。于是,千頭萬緒涌上心頭。這真是愁煩的夜晚,總是難眠,月光都是攪人的。王琦瑤甚至盼著有人來打針,將酒精燈點起,有一些聲色似的。她找一些針線來做,等找出來了又沒了興致,毛線團滾到沙發底下也不知道。她看晚報,看幾遍都不了解說的什么。她對了鏡子刷頭發,也不知鏡里的人是誰。心里的念頭都是沒頭沒尾不成章不成句。她拿一個分幣在桌上擲著,卻說不準要的是哪一面,卜的是哪一樁事情。她也用撲克牌通五關,通了還是沒通也是不懂。窗外面弄堂里,“小心火燭”的巡夜聲又響起了,梆子換了搖鈴。那鈴聲凜例得多了,在夜晚的平安里,一音獨響。這一般寂寥,是要挨到下一次的下午茶。下午茶有多熱鬧,夜晚就有多難耐,非要將這熱鬧抵消掉似的,甚至抵消掉還不算,再要找回來一些,才罷休的。為消除寂寥,她又去看第四場電影.第四場電影是這城市殘留的一點夜生活了,是這不夜城還未冥滅的一點芯。第四場電影已經坐不滿了,余著一半座位,也是寂寥?;貋淼穆飞鲜侨艘怅@珊加寂寥。這不夜城如今到處寫著“夜”字,梧桐樹影是夜色,候車的人滿臉都是夜色,電車進場當當地敲著夜聲,路燈霓虹燈全是夜的眼。不過,這城市再是夜,也有一些萌動的掙扎的光,河的暗流似的。全身心去注意,才可覺察出來。
現在,下午茶的前一日,毛毛娘舅還須來一次,和王琦瑤商量,怎么安排茶點,商量好了,就由毛毛娘舅去采買東西。有時商量晚了,到了吃飯時間,王琦瑤便不讓走,又去叫來弄底的嚴師母,三個人一起吃頓便飯。后來,到了這一日,嚴師母自己就來了,薩沙也參加進來。于是,下午茶之前又多了頓聚餐,麻將的賭注就高上去了一些,而且,這麻將還不打不行了似的。別人倒無所謂,只薩沙有些躲的,兩回只來一回,另一回就說有推不掉的事。誰也不說,可心里卻明白。王琦瑤還發現,毛毛娘舅有意地讓薩沙吃牌,還有意地出沖,有和也不和的。王琦瑤知道他是要多出錢,又怕別人不接受,就用這個輸的方式。想到這些,一邊鄙夷薩沙,一邊贊賞毛毛娘舅。有一回,她曉得毛毛娘舅早在聽和,也推斷出他聽的是哪一張牌,正巧手里有一張,便往桌上“啪”地一放,還看他一眼。毛毛娘舅猶豫了一下,吃進了,果然和了,還是副大牌。王琦瑤見自己猜對了牌,又見他領自己的情,比自己和牌還興奮。不料那薩沙卻將她的牌翻下一看,說:你怎么拆對子給他牌,是有意放沖吧!王琦瑤趕緊把牌抹了,說她半路想做清一色,這一對就不想要了。心里卻說,你不知吃了人家多少放沖的牌,倒不說。嚴師母則有些不高興,說:打牌就要按規矩來,不許有私心的。聽她這么說,王琦瑤便窘了,再次申辯沒有放沖這回事,自己也正后悔拆對呢!接下去,大家就有些沉默,都藏著些氣的,勉強打完四圈,便散了。下一次,毛毛娘舅來商量茶點時,王琦瑤心里還是上天的事,見了他就說:薩沙這個人是男人,倒比女人還心胸窄小。毛毛娘舅就說:薩沙也可憐,沒工作,又愛玩,拿了些烈屬撫恤金,不夠他打臺球的。王琦瑤還是氣,說我不是為錢,是為公平,本來我就說不用設公賬,也不是多么大的花銷,后來是為了好玩才作出這出錢入賬的規矩。毛毛娘舅笑了,說:怎么這樣大的氣,我代薩沙向你道歉。王琦瑤說:我不光是為薩沙。毛毛娘舅就說:我也代我表姐道歉。王琦瑤聽了這話,眼圈倒有些紅了,想這毛毛娘舅真是心細如發,什么都明白。想說什么又沒說,這時,嚴師母倒上樓來了。她一進門,往椅上一坐,開口就說,薩沙這個人真是不上路!也是聲討的樣子。王琦瑤和毛毛娘舅不由相視一眼,都笑了。
這天討論下午茶,毛毛娘舅提出新建議:到國際俱樂部喝咖啡,由他做東。王琦瑤知道他是為了緩和矛盾,心里想他用心雖然良苦,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?第二天上午,王琦瑤抽空去理發店吹了頭發,中午飯提早吃了,洗過碗,就化妝更衣。她很淡地描了眉,敷一層薄粉,也不用胭脂,只涂了些口紅。她本想穿旗袍,外罩秋大衣,又覺得過于隆重了,還好像放意去比嚴師母。所以就穿了薄呢西褲,上面是毛葛面的夾襖,都是淺灰的,只在頸上系一條花綢圍巾,很收斂的花色。剛停當,就聽見張媽叫她的聲音,說三輪車已在嚴家門口,讓她去上車。她拿著手提包便下了樓,弄底果然停了輛三輪車,嚴師母正往外走。她穿一件黑的薄呢大衣,很見身分的裝束,妝也化得恰到好處。王琦瑤走過去也上了車,車子慢慢地出了平安里。太陽很紅,梧桐葉流落了,天空便顯得高朗。王琦瑤忽有些恍惚,覺得身邊這人不是嚴師母,而是蔣麗莉。蔣麗莉這名字從心頭一掠而過,就冥滅了。她覺著臉有些干,像要脫皮似的,嘴唇也干。太陽晃著眼,眼皮是重的,睡腫了的感覺。三輪車從街面騎過,櫥窗一幀一幀拉洋片似地過去。電車在軌道上緩緩地轉過彎,又當當地向前。
毛毛娘舅和薩沙一起等在國際俱樂部門前。薩沙也是主人的樣子,見面就說和毛毛娘舅一起做東。然后,他們在前邊帶路,引進了大廳。地板光可鑒人,落地窗外是深秋枯黃的草坪,花壇里還有菊花盛開著,有一種蒼勁的鮮艷。廳內有低低的圓桌,鋪了白桌布,四邊是沙發椅。剛落座,就有白西裝紅領帶的侍應生過來問要什么。薩沙擅自做主地點了好幾樣。毛毛娘舅并不插話,只贊許地笑。兩個人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,到頭總歸是毛毛娘舅付賬。王琦瑤心里說:薩沙的刁滑原是讓這些人給寵出來的。一邊把眼睛掉過去,看墻上蓮花狀的壁燈。熱水汀燒得很熱,有些紅頭漲臉的,很后悔沒有穿單薄些,外套秋大衣,可穿可脫的。不知自己為什么沒有想到,也是因為許久不來這樣的地方,倒成個鄉巴佬了??Х群偷案馍蟻砹?,細白瓷的杯盤,勺子和叉是銀的,咖啡壺也是銀的。有人走過看見毛毛娘舅和薩沙,便同他們打招呼。毛毛娘舅向他介紹嚴師母和王琦瑤。那人就對嚴師母說:嚴先生近來還好嗎?原來也是認識的,只是拐了個彎。他們幾個噓寒問暖地說著,王琦瑤則是個局外人了。她把臉又掉過去看墻邊一盆萬年青,已結了紅果。這時候,廳里的桌椅都坐滿人了,侍應生穿行著,上空彌漫著咖啡的香氣,是熱騰騰的景象。王琦瑤是這熱騰騰中的冷清,穿著不合時宜的衣服,且又插不進嘴。她有些嘲笑自己,為什么要來這個地方,自找沒意思。
那過路人干脆拉過一把沙發椅坐下不走了。自己揮手召侍應生來要了一份咖啡糕點,幾個人像有說不完的話似的。毛毛娘舅倒過身,悄聲對王琦瑤說,這人也是同他們一起打橋牌的,牌打得不怎么樣,因此也沒有固定的橋牌搭子,卻特別愛好,誰肯同他打,他愿意請客的,今天,他又有請客的意思了。王琦瑤知道毛毛娘舅是在照顧她,不叫她受冷落,可卻更叫她覺得是局外人了。這時,那人向這邊轉過來,問他們賞不賞臉,去紅房子吃大餐。嚴師母和薩沙已經答應了,毛毛娘舅則征詢地看著王琦瑤,王琦瑤欠了欠身,說,今天有幾個預約打針的,她必得晚飯前回去,恕不奉陪了。嚴師母說:今天你有什么預約?我怎么不知道,不許走的。薩沙也嚷著不讓走,說要走大家都走。毛毛娘舅雖不勸她,卻間那幾個預約的人家中有沒有電話,通知晚一些時間再來。王琦瑤知道他是給自己臺階下,也是挽留的意思,就說等會兒再說吧。大家以為她是答應了,不料過一會兒她卻起身告辭了,態度很堅決,誰也留不住。嚴師母真的生氣了,說她不給面了。王琦瑤嘴里說抱歉的話,心里卻想:嚴師母的意思其實是說她不識抬舉。
毛毛娘舅送她出去,外面的天已有了暮色,風也料峭,幸好有渾身的熱頂著,還不覺怎么冷。毛毛娘舅低著頭,一句話也不說,她便找些話來問,問俱樂部有些什么好玩的,花銷大不大,諸如此類的問題。穿過甫道,到了大門口,她說:毛毛娘舅你進去,外面這樣的冷。毛毛娘舅卻像沒聽見似的,突然說了一句:我本來是為大家高興。他沒再說下去,可王琦瑤全懂了,不由心里一動,想這人是什么都收過眼里的。這時,有一輛三輪車過來,她叫住了,頭也不回地上了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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